2025-10-24 12:11:28文史 | 从崆峒问道说起——读《庄子·在宥篇》

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记载,“(黄帝)东至于海,登丸山,及岱宗。西至于空桐,登鸡头。”司马迁所记的“空桐”应为崆峒山的古称(汉代多写作“空桐”或“空同”)。这一记载将崆峒山与黄帝的足迹联系起来,由于《史记》的“实录”风格虽未直接描述神话细节,但为后世黄帝问道广成子的传说提供了历史地理依据。

《史记·孝武本纪》记载,汉武帝曾效仿黄帝西巡至崆峒,问“黄帝之事”于方士,侧面反映汉代已将崆峒山与黄帝传说绑定。崆峒山“道源圣地”的称号,实至名归。

二、《庄子》记述的黄帝问道

庄子名周,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哲学家、思想家和文学家,道家学派代表人物,是兼具哲人深度与诗人气质的智者,其思想博大精深,影响深远。他不仅是道家的重要代表,更是中华文化中独特的精神符号,他与老子并称“老庄”。庄子的思想主要是通过《庄子》中的诸多寓言故事来阐述和表达,“黄帝问道广成子”就是其中的一篇核心寓言故事,通过广成子对黄帝的训诫,表达了庄子的核心思想。

《庄子·在宥》记录,黄帝做了十九年天子,诏令通行天下,听说广成子居住在空同(崆峒)山上,特意前往拜见他,说:“我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,冒昧地请教至道的精华。我一心想获取天地的灵气,用来帮助五谷生长,用来养育百姓。我又希望能主宰阴阳,从而使众多生灵遂心地成长,对此我将怎么办?”广成子回答说:“你所想问的,是万事万物的根本;你所想主宰的,是万事万物的残留。自从你治理天下,天上的云气不等到聚集就下起雨来,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黄就飘落凋零,太阳和月亮的光亮也渐渐地晦暗下来。然而谗谄的小人心地是那么偏狭和恶劣,又怎么能够谈论大道!”黄帝听了这一席话便退了回来,弃置朝政,筑起清心寂智的静室,铺着洁白的茅草,谢绝交往独居三月,再次前往求教。广成子头朝南地躺着,黄帝则顺着下方,双膝着地匍匐向前,叩头着地行了大礼后问道:“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,冒昧地请教,修养自身怎么样才能活得长久?”广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,说:“问得好啊!来,我告诉给你至道。至道的精髓,幽深渺远;至道的至极,晦暗沉寂。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,持守精神保持宁静,形体自然顺应正道。一定要保持宁寂和清静,不要使身形疲累劳苦,不要使精神动荡恍惚,这样就可以长生。眼睛什么也没看见,耳朵什么也没听到,内心什么也不知晓,这样你的精神定能持守你的形体,形体也就长生。小心谨慎地摒除一切思虑,封闭起对外的一切感官,智巧太盛定然招致败亡。我帮助你达到最光明的境地,直达那阳气的本原。我帮助你进入到幽深渺远的大门,直达那阴气的本原。天和地都各有主宰,阴和阳都各有府藏,谨慎地守护你的身形,万物将会自然地成长。我持守着浑一的大道而又处于阴阳二气调谐的境界,所以我修身至今已经一千二百年了,而我的身形还从不曾有过衰老。”黄帝再次行了大礼叩头至地说:“先生真可说是跟自然混而为一了!”广成子又说:“来,我告诉你。宇宙间的事物是没有穷尽的,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尽头;宇宙间的事物是不可能探测的,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极限。掌握了我所说的道的人,在上可以成为皇帝,在下可以成为王侯;不能掌握我所说的道的人,在上只能见到日月的光亮,在下只能化为土块。如今万物昌盛可都生于土地又返归土地,所以我将离你而去,进入那没有穷尽的大门,从而遨游于没有极限的原野。我将与日月同光,我将与天地共存。向着我而来,我无所觉察!背着我而去,我无所在意!人们恐怕都要死去,而我还独自留下来吗?”

这便是《庄子·在宥》记录黄帝问道的全部内容。

关于黄帝的治国养生,中华书局编印的《中华经典藏书》系列丛书中的《列子·黄帝篇》没有叙述黄帝问道的过程(其他版本似有),但其中关于黄帝的记载颇具思想深度,尤其是《黄帝篇》集中体现了道家对“道”的实践性探索,与《庄子·在宥》思想记录一脉相承。

《列子·黄帝篇》记录,黄帝登位十五年了,因受到天下民众的拥戴而沾沾自喜,于是调养性命,追求耳目之乐,满足口鼻之欲,竟弄得面色枯黄黝黑,形容憔悴萎靡,头脑昏沉,情志迷惑。又过了十五年,他因担忧天下混乱,就竭尽聪明,用尽才智力量,管理百姓,结果仍然弄得面色枯黄黝黑,形容憔悴萎靡,头脑昏沉,情志迷惑。黄帝便大声叹息道:“我的过错太严重了!只顾调养自己,它的祸害是这样;一心治理天下,它的祸患也是这样。”于是抛弃纷繁政务,离开宫室寝殿,摈斥贴身侍从,撤掉钟鼓娱乐,减省美味膳食,隐退独居在外庭舍馆,内澄其心,外敛其形,三个月没有过问政事。黄帝白天睡觉时做了个梦,梦见自己在华胥国漫游。华胥国在弇州的西面,台州的北面,不知道距离中国有几千万里远;并非依凭舟车或行路可以到达,只能是神魂的飘游罢了。那个国家没有君主官长,一切听凭自然发展。那个国家的百姓没有嗜好欲望,一切听凭自然发展。他们不知道迷恋生存,不知道厌恶死亡,所以没有夭折与短命的人;他们不知道偏爱自身,不知道疏远外物,所以没有喜爱和憎恨;他们不知道背叛违逆,不知道趋附顺从,所以没有利益和祸害;一切都不去贪恋顾惜,一切都不去畏惧忌讳。投进水中不会淹没,踏进火里不会烧伤。刀砍鞭打不会伤痛,指甲搔爬不会酸痒。飞腾空中犹如脚踏实地,睡在虚无里好像躺在床上。云雾不能遮掩他们的视线,雷霆不能扰乱他们的听力,美丽和丑恶不能迷惑他们的心志,高山深谷不能绊住他们的脚步,都是精神在运行而已。黄帝从梦中醒来,怡然自得,于是把天老、力牧、太山稽招来,告诉他们说:“我闲居了三个月,内澄其心,外敛其形,思考如何修养身心、治理天下,但没能得到好的方法。我在疲惫中睡去,所梦见的就是这样。现在我知道最高深玄妙的道是不能通过寻常情理求得的。我明白它啦!我得到它啦!但是我却无法把它告诉你们啊。”又过了二十八年,天下大治,几乎就像华胥国,可是黄帝却逝世了。百姓痛哭哀号,二百多年都没有停止。

《列子》中关于黄帝治国养生,记录了“黄帝即位十有五年,喜天下戴己……”的相关情况,此时的黄帝还未得道。文章中又记录了“又十有五年,忧天下之不治……”之后,黄帝梦见自己在华胥国漫游,得到了治国养生之道。这一说法,和《庄子·在宥》中讲到的“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”后,向广成子几次问道崆峒而得道的记载,形成前后呼应。《列子》中还记录“又二十有八年,天下大治,几若华胥氏之国,而帝登假。百姓号之,二百馀年不辍。”黄帝得道后治理国家而“天下大治”,《列子》总共记述了前后五十八年的黄帝之治。

其实,《列子》中的《黄帝篇》并非历史人物的真实事迹,而是作为道家思想的寓言载体。其叙述及问道经历仅是揭示了“道”的理论思辨和实践路径。今所传《列子》真伪历来有争议,很多学者认为非列子本人自著,而多为后世伪托之作,认为今本《列子》出于魏晋。但是,作为最接近上古时期的历史记载,其春秋、战国时期,以及魏晋时期的包括神话传说在内的文字记载,是研究上古文明最直接、最接近历史真实的史实资料,同样值得思考和研究。

三、黄帝问道所表达的庄子思想内涵及对后世产生的影响

《庄子·在宥》中记载的“黄帝问道广成子”的故事,庄子借这一寓言所表达的哲学思想则深刻体现了道家对自然无为、治身治国的核心主张。

黄帝作为传说中的人文初祖,其事迹多属上古神话与后世附会。广成子是道家虚构的得道者形象。战国时期百家争鸣,常托古圣先贤以立言,庄子借此手法增强说服力,而非记录史实。

广成子所言的“至道”与“守一”,实为庄子对道家修养论的文学化呈现,战国时期黄老思潮兴起,黄帝被塑造为“修道者”的原型。庄子利用这一文化符号,将黄帝从儒家推崇的圣王转化为道家“悟道者”。

庄子借故事表达的哲学思想有以下几个方面:

一是“无为而治”的政治批判。广成子斥责黄帝“以仁义撄人之心”,指出人为干预反而扰乱自然秩序。庄子借此批判儒家“有为”政治,主“绝圣弃智”“宥天下于自然”,即统治者应顺应自然,放弃主观作为,让社会依循天道自发运行。

广成子批评黄帝:“自而治天下,云气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黄而落,日月之光益以荒矣!”庄子以自然现象类比,揭露儒家用仁义礼法强行改造社会,如同逼迫云雨早降、草木早凋,只会导致生态(社会)系统的崩溃,隐喻人为干预违背天道。庄子借广成子之口指出:“女(你)慎无撄人心。人心排下而进上,上下囚杀!……”庄子提出:“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,莫若无为。”理想统治者应如“尸居而龙见,渊默而雷声”,表面虚静无为,实则通过“不干预”让社会自发形成秩序。对比儒家“制礼作乐”的主动建构,庄子主张权力要退出社会自治空间,发挥社会治理的自治功能。“汝徒处无为,而物自化……堕尔形体,吐尔聪明,伦与物忘。”当取消或减少权力干预后,民众将如草木生长般依本性发展。统治者需先放弃认知与控制欲,与万物浑然一体,不要把自己的主观认知强加于管理对象。黄帝即位后,追求“仁义治国”却天下混乱,后斋心服形,净化身心,三月不亲政事,昼寝而梦游“华胥国”。此国无君主、无欲望,百姓自然无为,黄帝醒后悟得“至道”,遂天下大治。

二是“长生久视”的修身之道。广成子传授黄帝“无视无听,抱神以静”“慎守汝身,物将自壮”的养生法门,强调通过精神内守、摒弃外扰达到与道合一。这反映了庄子“心斋坐忘”的修养论,将治国之道归于治身,体现“身国同构”的道家思维。这一思想绝非世俗意义上的延年益寿,而是通过形神合一的修炼达到与道同体的境界。

广成子揭示:“我守其一以处其和,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,吾形未常衰。”“守一”并非固守某一器官或气息,而是持守形神未分的原初状态(“混沌”),即《老子》所谓“载营魄抱一”。“处和”是不追求局部强健,而求整体阴阳平衡。正如《黄帝内经》所谓“阴平阳秘”之说,而庄子更强调通过“不干预”实现自然调和,达到“窈冥昏默”的修炼状态。精神内敛,神不外驰,则“精”不耗散。形神自化,当精神回归寂静,身体会自发调适,这也成了后世道教“神凝气定,形自炼”的理论雏形。

庄子认为“道不可致”,强求反伤性命,揭示了权力与长生的对立。黄帝唯有“捐天下”方能得道,暗示政治权力本质是耗精损神的负累。“长生久视”的哲学本质,并非肉体不朽,而是回归道体。“久视”实指“以道眼观照永恒”,生死齐一。真正得道者“不知说生,不知恶死”,长生只是悟道后的自然显现。

三是“道不可问”的认识论。黄帝三次求问而广成子不答,最终点明“彼其物无穷,而人皆以为终”的局限。通过广成子对黄帝的层层训示,彻底解构了世俗认知的局限性,并建构起一套以“忘言默悟”为核心的体道路径。广成子初拒黄帝:“而(你)所欲问者,物之质也”,直指语言只能捕捉现象的片段,而道是“未始有封”的绝对整体。儒家“博学而日参省”的认知方式,在庄子看来如同“以管窥天”,愈追问愈远离本体。广成子提出“至道之精”的“窈冥”状态,表明道不能作为认知客体被把握,而需融入其中。庄子暗示“道”不可通过语言理性认知,唯有超越世俗逻辑方能体悟。《列子》中叙述黄帝得“道”后说:“朕知之矣!朕得之矣!而不能以告若矣。”我明白它(“道”)了!我得到它了!但是我却无法把它告诉你们啊。

庄子的“道不可问”说,最终指向一个悖论式的真理:真正的知,始于承认知的不可及。正如苏格拉底说:“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是一无所知。”

四是对“圣王”形象的解构。庄子刻意让黄帝“膝行而进”,颠覆其儒家叙事中的完美形象,揭示世俗权威在“道”面前的渺小。这种对圣王神话的祛魅,旨在否定政治权力与道德优越的绑定,主张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”的激进批判。

庄子通过黄帝问道的寓言,以文学性的对话包裹了深刻的哲学批判:既否定儒家伦理政治,又提出“自然无为”的替代方案;既揭示认知的局限性,又指引向内体道的路径。

值得一提的是,庄子借广成子之口提出了“长生久视”的修身之道,与《黄帝内经》的养生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。二者同属中国古代养生传统,均以“天人合一”为根本,强调人体与自然规律的统一。庄子主张“与道合一”,《黄帝内经》提倡“法于阴阳,和于术数”(《素问·上古天真论》),均反对人为强行干预自然状态。但二者的哲学基础与实践目的不同而又差异,庄子以“道”为本体,养生是超越形神、回归虚无之道的途径,具有形而上色彩。而《黄帝内经》以“气”为枢纽,养生是调和阴阳气血、维持生理平衡的技术。二者的差异还表现在其养生的方法与终极目标都不相同,但后世道教将二者融合,既讲“存神内视”(庄子式心性修养),又重“吐纳炼气”(《黄帝内经》式身体技术)。中医养生学吸收庄子“静神”思想,但剥离其反世俗倾向,转化为“精神内守”的实操原则。

庄子的养生是哲学性的精神超越,其“长生”实为对永恒之道的隐喻;《黄帝内经》的养生是医学性的身体管理,其“长生”指向实证性生命延续。二者共同塑造了中国养生文化的双重维度:前者提供境界指引,后者提供方法论支撑。这种张力恰恰体现了道家思想“上与造物者游,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”(《庄子·天下》)的广阔包容性。

庄子思想博大精深,在当代仍具有启发性,如对生态哲学(人与自然和谐)、心理学(压力疏解)、后现代思潮(解构权威)等领域均可见其影子,其影响不言而喻。

(作者系甘肃省文史馆研究员)

(插图《崆峒烟云》 吴希会 摄)

来源:泾水副刊

编辑:市文旅局信息统计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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